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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所依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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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所依(下)

靠岸後,揣著快要炸開的心臟,我疾步躍上岸收起萬仞劍。囚因湖龐兩棵遮蔽九道派的巨大菩提被某種強大力量攔腰折斷,它們散開的濃密枝葉倒在湖裏,九道派的門匾就掉在被截斷的樹樁旁,細看上面還有被人用力踩踏的鞋印。雲霧遮蓋之下,宗派裏什麽景象卻無從知曉。

腥甜的血腥味濃郁刺鼻,我正要向裏踏去探個究竟,爾玉一把拉住我:“先別進去,萬一裏面有人行兇尚未離開。”他從袖中辟谷裏掏出一只小巧的珠玉,向雲霧深處拋出,大概有片刻時間,珠玉才從宗派裏繞回到他手上。

爾玉沈默片刻,皺起眉頭,神情欲言又止,擡眼看我:“裏面……沒有在走動的人了。”

我向那片雲霧飛掠而去,看到的是我修仙百來年裏從未見過的殘狀。

進入宗派內,在練氣臺上,入眼滿地的殘骸,黑的血,白的臉,紅的衣,我無力地蹲下去,他們的空洞眼裏映著一片殘陽。那是最近幾年剛拜入宗派的師弟師妹們,想來有強大的勢力來滅宗派,他們沒有一點還手之力。一眼望去,沒有一個人還活著。我想這實在太過突然,出門前師父還在叫公山渡打掃階梯,師妹師弟們都在努力為開光辟谷做準備。

我伸出手替我旁邊的一位師弟合上眼,他臉上的血在我摸上去時還是溫熱的,仿佛他因受傷正在沈睡。可我知道,修士生命力旺盛,即便死去,血也不會立刻冷卻。

我越過練氣臺,直奔裏府而去。裏府居住的都是和我一輩的師兄妹,我挨個搜尋,卻發現除了公山渡和清風不知所蹤,我的其他師兄弟也全部隕落,陳屍當場。不想多看他們熟悉的臉上遺留的死不瞑目的表情。我站起來,緩緩朝師父所居的登仙臺走去。

爾玉背對著我,正站在登仙臺的畫壁旁,聽見腳步聲,他側過身來定定地看著我。畫壁上畫著九道派歷代的師父師祖,有的渡劫失敗早已隕滅,有的渡劫成功飛升入世不知所蹤。

我問:“我的師父他,有沒有活下來?”

爾玉讓到一旁,我看見他身後有一個小小的元嬰懸在空中。他只有三寸大小,眉眼可以看出是鹿飛子年輕時的模樣,眼睛緊緊閉著,臉色異樣紅艷。沒想到,這卻是我第一次看到元嬰。

爾玉把他的披風從肩上脫卸下來,將我裹著,然後拉著我坐下。

半晌。爾玉的聲音輕輕響起:“在我還在九道派的時候,就知道修仙界不太平。那時九道派還很小,為了壯大,為了能得到足夠的資源給弟子們修煉,我們時常跟著師兄出去拉攏一些更小的幫派。這是為了九道派的發展,也是為了聯合起來抵禦更大的幫派威脅。這麽多年過去,弱肉強勢,還是沒變。”

我擦幹眼淚:“弱肉強食,他們大可把我們並入他們的幫派,為什麽要滅掉宗派,殺不留活口,”我抱起那個小小的元嬰,哽咽,“我的師父他,一直對門下的弟子很好,他已經元嬰後期了,假如以後他要渡劫,我們裏府弟子幾個一定會盡力守護他,如果渡劫失敗,也要給他一個美滿的晚年。這次不知道是什麽宗派,竟心狠至此,師父他消散了數百年造化的元嬰也沒能守住這個幫派。”

我閉上眼:“爾玉,你說我們,到底為什麽想要成仙?”

爾玉閉口不言。

我說:“這人世的欲望,無窮無盡。大多數人對生有欲,所以歷代凡世都有皇帝興師動眾尋長生不老之方。我其實對無盡生命的欲望並沒有那麽強烈,之所以修仙是當年被師父發現有福運,撿回來了。大家都想要成仙,我便也修煉想成仙。我是個棄童,跟著師父師兄弟生活、修仙,我才有所追求,也有了所謂的欲,”我轉過頭,“爾玉,我連報仇都不知道該向誰。我也報不了仇。我現在沒有家了。”

殘陽沈地,百鶴西歸。

爾玉神情平靜:“我聽說修仙路上九死一生,死去的修仙者都會轉入下一世,你不必為逝者太過傷心。你不是還有兩個師兄還活著麽,好好修煉,以後才有報仇的可能。還有人在,九道派就在。”

他拍拍我的肩膀,看向天空:“來,趁著天還沒黑,我們把他們安葬了。”

是夜,我和爾玉不眠不休,連同拖著消化不良的福貴挖坑填坑,將九道派的七十二個同門埋在了一起。鹿飛子的元嬰被我小心翼翼的埋在了他以前最喜歡打盹的那棵松下。我閉上眼,仿佛就能看見師父還在叮囑我和師兄妹們抓緊修煉。然而再一睜眼,只有滿目瘡痍。我握住拳頭,不再去想。

忙到第二日,晨曦微露。我聽見有人在吹奏玉笛,其聲哀切悲怮,似從遙遠的天際傳來,慰籍著這片土地上隕落在修道漫漫途中的亡靈。

“其生若浮,其死若休。明月為途,鄉愁悠悠。”

在我看不見的地方,爾玉在九道派弟子們的墳前佇立良久,不知道在思考什麽。離去之際,他彎下腰,將玉笛插在了一座墳前。

我看了這生活了百來年的、群山掩映下的九道派最後一眼,舉起火把,將宗派的房屋從門匾開始一一點燃。

然後頭也不回的踏上萬仞劍,破浪西行。別了。

我們朝著鹿鳴之地飛去,至次日正午時,剛好到達中州中部偏北的陽安城,再往北,則是廣義上的鹿鳴之地,往南,則是前幾日我們探訪過的日月山一端。兩地以陽安城為界,以北人跡罕至,以南繁華熱鬧。因為鹿鳴之地常年氣流洶湧,禦劍不便,所以我們少做歇息後,將騎著福貴飛至鹿鳴之地。

我對未來憂心忡忡,問爾玉:“去拿了你在鹿鳴之地放的東西之後,你和我是不是就要一拍兩散各奔東西?”

爾玉十分有責任感:“按輩分來講,你應當叫我師伯,或者師祖。宗派雖然沒了,我作為派裏的長輩,有責任將你培養到元嬰圓滿,助你渡劫。”

我說:“那我萬一沒有達成你的期望怎麽辦。在九道派時我就和別的弟子們不同,我既不煉體,也不煉氣。能修煉到金丹中期,純粹是憑借天材地寶。我那麽能吃,你養不起我的。”

爾玉分析道:“天材地寶的形成都需要漫長年歲,在你之前千百年,怎麽沒有人發現那些天材地寶?你所修的是運道,”頓了頓,“也就是說,碰運氣。以前我的師父告訴我,我那一輩也有個女修士是修的運道,這種人,萬裏挑一。沒想到你也習的是運道。”

我一直覺得自己太過特別,靠外物修煉顯然不靠譜,對未來頗為擔憂,此時發現了希望:“那你師父有沒有和你說過,之前的那個修運道的修士後來怎麽樣了?”

他咧嘴:“你說那個女修士?她一路修煉順風順水,進步驚人,不過在渡劫時沒熬過,”他頓了頓,“她在渡劫時被信任的人背叛,死了。”

我嚇得一哆嗦抱住自己的胳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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